第1次咨询
在长达三年的灾后心理辅导的工作过程中,鲁启明,是我遇到的令人尊敬的心理咨询师同道之一。虽然现在我们已经完全失去了联系,但是我相信,无论他身在何方,他都会不懈地跋涉在自己的理想征途中。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2009年的春节刚刚过去。那时的他,面色青黄,弓腰驼背,形容枯槁,皮包骨头,一米八的大个子,活像一根病恹恹的竹竿。
他开门见山毫不设防地就告诉我说,自己前不久刚刚自杀未遂,被人竭尽全力地救治过来以后,他开始重新反思自己的人生,意识到自己正遭遇到一场前所未有的理想危机,而且被卡在了死胡同里无法脱身。现在,他已经认识到自杀只是他在那个时期无法跨越心理危机的一种逃避,所以现在,他不想再无谓地放弃自己的生命,但是,他依然需要有人能够指点他走出迷津一让我有点惊讶的是,当他明确地说出自己的这个需要的时候,毫无一般男人所表现出来的自恋阻抗。
他的表述思路清晰、简洁、直截了当、要点分明,毫不拖泥带水,再加上他的语音、语调和身体语言,鲁启明整个人都无时无刻不在向我传递着这个生命内在的某种不可言喻的力量,让我不由得对他开始有些肃然起敬。我意识到,在他目前消瘦、薄弱的身体里面,跳动的是一颗热血沸腾的富有能量的心。
我邀请他谈一谈自己出现了什么样的“前所未有的理想危机”。他很痛快地告诉我,他自己也是一名心理咨询师,已经有了多年的心理咨询专业经验。在“5·12”汶川地震的时候,无牵无挂的他毫不犹豫地带上自己所有的储蓄,从北方的家乡来到了四川灾区,在自己可能做到的第一时间就冲上了重灾“前线”,开始了心理和经济援助工作。
这一待,就是半年多的时间。他用自己所剩不多的积蓄,在当地的一个重灾区城市里搭起了一个简陋的地震棚,添置了必要的设施,开办了一个小小的公益心理援助中心一到了晩上,这里就是他的单身宿舍一以便持续地进行他的震后心理援助工作。在这短暂却又漫长的半年多时间里,他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地走访了许许多多需要帮助的人们,不知道跑了多少路,流了多少汗,和他们一同经历了多少生离死别、刻骨铭心。可是,他不觉得苦,能够分担人们的痛苦让他体会到莫大的幸福和人生的意义——他感到,自己一直在努力寻找的人生的理想,原来就在这片废墟里,就该在这片废墟里得到实现!
然而,就在2009年的第一天,在他这里已经咨询了四个多月的一名来访者突然自杀身亡了!这个噩耗对他来说无疑是晴空霹雳,他感到自己心中理想的擊天柱仿佛也追随着这条生命的离去而坍塌了。一下子,他失去了所有的干劲,中断了所有的咨询,开始把自己整天反锁在屋子里,几乎不吃不喝,夜不成寐,很快,他的体重就掉了将近二十公斤。他整日里只是在翻来覆去地拷问自己:“我能够挽救这些苦难的人们吗?我真的能够救得了他们吗?!”这个残酷的拷问像一条灵魂的皮鞭一般,无时无刻不在鞭笞着他赤裸裸的血肉之心,他终于开始走向了崩溃,于除夕夜上吊自杀。
或许是冥冥之中他命不该绝,他刚一上吊,就有一家人为他端来了专门为北方人包的热饺子。由于他的家也就是白天的“公益心理援助中心”,为了便于灾区的人们在任何有需要的时候都能够方便地找到他,大门是没有装锁的。就这样,他被发现了,立即被送进了附近仅有的一家小型医疗救助机构。
在他脱离生命危险之后,许许多多曾经接受过他帮助的人都来探望他,很多人甚至流下了眼泪,告诉他说他们需要他好好地活下去,他们需要他继续和他们在一起。面对这一切,鲁启明的内心再次遭遇了一场地震,最后,他狠狠地下决心,不能就这么白白地自杀了,要死,也要累死在工作岗位上,这样自己的生命才能为别人的幸福带来一点价值。
听到这里,我的眼睛湿润了,脑子里冒出“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诗句。一时间,面对着这个正值壮年的男子汉,我开始有点不确定,我能够帮到他什么呢?以他的智商、他的力量、他的爱心,哪一样都不需要我的“帮助”!
【督导师点评】鲁启明可以说是一个英雄,心理能量强、爱心纯洁,令人率敬。我也很事敬他。相比较于他,很新流我所能做的要少得多。
他有一个伟大的心灵。
但是,他缺少了一样智慧,那就是平衡地看到:人是如此伟大,又是如此渺小;能看到,人的灵流如此伟大,我们才能超越自私的藩篱,和宇宙中的大爱联系在一起;能看到,人的力量是如此伟大又渺小,我们才能放弃幻想。要知道,我们可以为别人做很多很多,但是,我们一点也没有办法真正为别人的生命负责。每个人的生命是属于他自已的。
苦、累、危险,他都不怕,是因为他从助人中看到了自已的力量。但,一个来访者的自杀就能让他放弃生命,是因为这个事件告诉了他你不是全能的”;“无论你做多少,做多好,你都没有办法让别人不再自杀”。这让他的“理想化”遭到了打击而破灭。被救后,他还能活着,是因为来探望他的人让他再次看到了自己工作的意义。但这不能让他忘掉那个事实,你对别人的生死无能为力。因此,他的自杀愿望没有消失,印便自杀行为不再实施,潜意识也会找一个迂回的自杀方法,让自己在继续助人中原死。
我看到了这些,但依旧觉得他不愧为一个英雄。
他很肯定地告诉我,我能够帮到他。他现在已经从一名过去的心理咨询师变成了一名心理疾病患者,已经完全丧失了助人功能,所以,他迫切地需要我为他做心理治疗,帮助他走出心理危机,以便早日“回归战场”。
我请他进入意象,看一看那个渴望早日回归战场的子人格——那是一名已经被一颗流弹炸得血肉模糊的战士,生死不明。在意象中,我们充满怜惜之情地检査、处理、包扎了他浑身累累的创伤,为他擦洗身体的血污,他清醒过来了,我们又喂他喝了清水,并把他安置到一个温暧柔软的床铺上休息。渐渐地,他开始康复了,原来奄奄一息的重伤号终于恢复了人样。原来,他是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二十二三岁,血气方刚,内心充满了理想,他的名字叫雄,英雄的雄。
第2次咨询
这次咨询过后,鲁启明稍微有一点点好转,至少他开始基本恢复了正常的食欲,但是,他依然严重失眠。我们再次回到意象中去看望正在康复中的雄,检查他的身体,发现虽然大部分伤口正在正常康复,但还是有几个伤口已经严重感染、溃烂了,其中最严重的是一个右手虎口上的伤口,上面密密麻麻蠕动着一群蚂蚁大小的蛆,肉和肌腱、筋膜基本上已经溃烂光了,连白骨都露出来了。最后,那个伤口变成了人的白骨,是被从手腕处齐齐砍断的一只右手的白骨。
“右手是干什么用的?”我问。鲁启明回答说:“是在战斗中拿武器的。”
“它怎么会被齐齐砍断的呢?”我接着问。鲁启明回答说:“被敌人砍断的,所以武功尽废了……或者,是我砍断的,因为他太无力了,要它还有什么用呢?”
沿着白骨的边缘不断地看下去,渐渐地,整个人的一副骨骼呈现了出来。看到能藤头的时候,鲁启明突然变得脸色苍白,浑身猛地打了一个冷战,头部随即痛苦地扭向了一边。原来,是那骷髅的两个黑洞洞的眼眶,让鲁启明浑身发冷,不愿再多看它一眼。
在我的鼓励下,鲁启明勇敢面对了自己的恐惧,并重新面对了这个骷髅头——他的两个黑洞洞的眼睛就仿佛死不瞑目的样子,但是,一切都晚了,他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了。看到这里,鲁启明忽然哽咽了。
鲁启明很有自我觉察力,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情绪是悲哀和痛惜,悲哀无法言说,只是流泪;而痛惜想要说:“你才这么年轻,你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去完成,你怎么就这样轻率地离去了呢?”
稍微处理了一下当下浮现的情绪,我们继续回来看那两个深深的黑眼眶。“这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究竟想要说些什么呢?”我问。
鲁启明说,那双眼睛想要喊,但是喊不出了,因为嗓子太干了。看看骷髅的嗓子,原来那里正燃烧着熊熊烈火,那是通红的、滚烫的愤怒的火焰,就好像在对鲁启明说:“我恨你!我把生命交给了你来保护,可是你却辜负了我!你却辜负了我!”原来这个骷髅就是鲁启明的来访者姜辉——他就是现实中那个在鲁启明这里接受了四个月的心理辅导、最后却在次年的元旦悬梁自尽的来访者。
看到姜辉的那一刻,鲁启明一下子从咨询椅上无力地滑下来,“咕咚”一声双膝跪地,浑身匍匐着,头接二连三地撞在冰凉的水泥地板上。我慌忙跳起来,冲过去阻止了他继续撞头一他的额头已经撞破了皮,在薄薄的一层灰土下,粉红色的伤口正在往外渗着血。我的肋间神经顿时感到一阵刺痛。
不愧是训练有素的心理咨询师,鲁启明一瞬间就恢复了觉知,他立即停止了那些疯狂的举动,开始用双手捂着脸放声痛哭。半跪在他身旁的我望着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只是感到很心痛。
哭了一会儿,鲁启明重新平静了下来。他睁开眼睛,慢慢地告诉我说,刚刚他一边哭一边和意象中的姜辉对话,他向姜辉表达了自己深重的歉意和罪疚感,并请求他惩罚自己。但是姜辉听到了他的话,却能够理解并原谅了他,而且,他还反过来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感恩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鲁启明一直以来细心的关照。最后,姜辉还告诉鲁启明说:“我决定离开这个世界,并不仅仅是因为你知道的那个原因,一件事情的发生,背后往往有许多的因果。知道你依然这样牵挂着我,我很满足,但我希望你不要再因为我的个人决定而折磨、伤害自己了,否则,我的在天之灵也会感到不安的!”鲁启明含着泪答应了。两个人就此告别。
我点了点头。他做得真好。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作为对他的回应。
【督导师点评】断手的意象很容易理解,这就是鲁启明的无能为力感的象征。意象对话心理疗法中,有一个常常隐形的心理治疗师,那就是来访者的深层潜意识中的“疗愈者”。美辉,也可以看成是这个“疗愈者”的一个化身。他告诉鲁启明,因果是复杂的。隐形的心理治疗师,比咨询室中现实存在的那个心理咨询师更有智慧。因此,现实中的心理咨询师往往可以做的,就是用意象对话方法,者出那个更有智慧的心理咨询师,让他帮助自已为来访者治疗。
第3次咨询
第三次咨询一来,鲁启明就主动和我谈起了姜辉。
和他本人一样,姜辉也是灾区的年轻救助者之一。在揺揺欲坠的楼房里,姜辉舍生忘死地救出了五个人,自己身上也多处负伤。但是,就在他救助第六个人的时候,却由于没有救助常识,使得好容易被挖出来的遇难者颈椎折断,活生生地死在了他的臂弯里。这件事给姜辉带来了沉重的打击,他久久沦陷在内疚、自责中无法自拔,虽然鲁启明为他做了长达若干个月的心理咨询,但他还是无法从深深的罪疚感中走出来,最后,就在2009年的第一次太阳升起之前,他悬梁自尽了。
听到这里,我的心跳加速,难以呼吸,各种强烈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江倒海。多么可怕的重复啊!一根结束生命的绳索、新年的第一次日出之前、无法挽救的遇难者、不肯放过自己的英雄……这可怕的悲剧脚本,就像一个神秘的死亡诅咒,像不治之症的病毒一般,经由爱的连接,以神圣的罪名在这些美好的生命之间传递!
好半天,我都不能言语。鲁启明关切地注视着我,轻轻地问:“你,还好吧?”我回过神来,望着眼前的鲁启明,和他分享了我刚才的感慨。半晌,鲁启明也陷入了沉思中。
【督导师点评】
分享感慨,好。这不是技术,但是却是最好的技术。我也有感慨。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又开始了对话。鲁启明告诉我说,上次咨询回去,他香甜地睡了一大觉,很久以来他都没有这样安稳地睡过觉了。从那天晚上到现在,他的睡眠基本上恢复了正常,为此,他深深地感激我。我笨拙地摇了揺头,在心里暗暗地对他说:“鲁启明,这一切都是我应该做、而且也是我愿意做的。”
我们再次回到意象中去探望那个伤员战士子人格雄。他已经明显恢复了许多,人也已经长胖了一些。再次检査身体,大部分伤口已经完全长好了,只剩下一道道显眼的伤痕,虎口的伤口也正在长出粉嫩色的新鲜肉芽。只是,雄还是有气无力地躺在病床上,一动也不想动。看看床头和床腿,到处都是破旧的蜘蛛网,阴暗不透气的病房里弥漫着灰尘。我们一起为雄打扫了房间,打开了窗户,阳光照进了房间里,新鲜的空气也开始流通了,雄的脸色也有了血色。
于是,我们和雄开始了一场对话。雄一开始面对我们的时候很羞愧,因为他是一个逃兵,他现在只想永远地待在病床上,再也不想回到那个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的残酷战场上去了。
鲁启明听了雄的话感到很不齿,开始嘲笑他是一个“吓破了胆的懦夫”。回头看看这个嘲笑雄的子人格,发现是一个长得异常高大、强壮的巨人,他的名字叫“所罗门”,有力量,又有智慧,是一个決決大国的国王,深受百姓的拥戴。
于是,在我的“第三方协调”下,所罗门和雄开始了一场富有张力的对话,他们开诚布公地表达了自己内心中真实的想法和情绪,沟通着沟通着,他们发现,其实,在激烈的分歧下面,两个人的价值观和理想是一致的,都是想要为人类解除痛苦,造福苍生。只是雄在战场上受到了重创,右手已经有了残疾,已经不可能再真正地实现自己的理想,所以才有了避世的想法。在所罗门的鼓励下,雄重新站了起来,决心继续为自己的理想而战斗,哪怕自己有所残疾,依然也可以成就其他造福苍生的事情。最后,雄追随所罗门回到了他的王国,投笔从戎,成为了所罗门国的一位大臣,专职医疗卫生事业。
【督导师点评】
这还是意象对话中的自我疗愈。
第4次咨询
第四次见面的时候,鲁启明整个人都显得阳光了起来,由于人明显地胖了起来,后背也挺拔了起来,他高大的体格显得格外英武。
他告诉我说,他已经学会了给自己做意象对话,在回去的一周里,他给自己做了三次“自我咨询”,又有一些新的领悟想和我分享。
我很高兴地洗耳恭听。
鲁启明很坦然地告诉我说,首先,他确认子人格雄康复得很好,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沉溺于自己个人英雄主义的力量,他开始明白,人和天,各有其位,人的职责就是勇敢地为自己的理想而付出自己的全力,至于结果,并不必过于执着,生死有命、成败在天,人做好人的努力就够了,至于结果,那是天的工作。原来在自己的理想中还有很大程度上;渗杂着自恋幻想,所以不知不觉中,他就把自己认同成了一个“拯救者”,所以,当无所不能的自恋幻想被现实残酷地打破的时候,他的自恋就崩溃了,因为他发现了自己竟然不是拯救者,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现在,雄已经明白了这一切,也已经真正接纳了自己的不完美、局限甚至残疾,他已经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适合自己的位置,以后,他会更脚踏实地地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其次,他发现上次出现的那个巨人所罗门王,实际上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十几岁少年王子装扮的,现在,他还比较瘦弱、无力,但是,他天资聪颖,富有爱心,经过几年的成长一定会有所作为。而那个身高两米的所罗门王的形象,同样也是他内心中夸大自体的象征性呈现。现在少年王子已经把所罗门王当作自己的“榜样”去认同。
而自己意象中的那个“姜辉”,也是自己心中原本就有的一个人格侧面,由于和现实中的姜辉具有很多相似的精神品质,鲁启明就把自己心中这一部分人格特征投射到了现实中的姜辉身上。所以,当现实中姜辉因为罪疚感而自杀身亡的时候,自己自我中的那一部分能量也随之认同了死亡;而无独有偶,姜辉在救助遇难者的时候由于自己的“不称职”而导致遇难者死亡,鲁启明也同样在救助“心理遇难者”的时候由于自己的“不称职”而“导致遇难者死亡”,这种高度的相似性,自然而然地使得鲁启明心中那个像姜辉的子人格认同了“该自杀的原因”;而之所以选择悬梁自尽这种自杀方式,是潜意识在表达“难以言说”“如鲠在喉”的内心痛苦感受。
说到这里,鲁启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圈一红,遗憾地说:“可惜,我还有机会,而姜辉却……现在我明白,我之所以无法帮助姜辉从这个困惑中走出来,是因为我自己身上也存在着同样的困惑没有解决……”
就这样,还没有来得及真正为他做些什么,我们的咨询就这样速战速决了。只有四次的见面,我就见证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生命,见证了他如何以难以想象的坚忍、智慧和直面真相的勇气,完成了一个生死边界的跨越。
一晃三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过鲁启明的音讯,但是,我的内心却对他充满了信心。我猜,他此刻一定正在地球的某一个角落,实现着一个平凡人的奇迹。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